打开一叠并非画给我的建筑图纸

我想说他：画得真好！

就像他曾赞赏我：随时能沉浸到另一处时空

还能从那里带回来一张全新的画作。

我画画的时候，特别的安静但嗅觉失灵，

闻不到晚饭的筷子和汤勺声。

但是，即便我说再多，他也不会听到了。

他留下的图纸都已经发黄，堆在

衣柜的顶上布满尘埃。踩着竹梯上去翻

动那些纸，这使我第一次把尘埃的个体

和尘埃的整片国土，毫厘都看清。

我只费吹灰之力，它们还是

那么的安静。

如果没有被搅动，所有人都会误以为

尘埃是死物。

打开那些建筑图纸，我细细地阅读。

他的字迹清晰工整，都是从他掌心里掉落的，

他唯独没有在纸上画下他本人。

没有。

他在那些图纸里没有画上任何一个潦草的人，

也没有哪怕一个五官四肢三餐都准点的人。

不禁使我想：那些房屋在被建造出来之前

都已是那么的美、空，已那么长久地

保持着孤独。

他是一个愿意尝尽孤独的人吗？

打开一叠并非画给我的建筑图纸，

多么可惜，那都不是我将居住的新屋。

我努力地辨认联想，我正跃然于纸上

窥看着门前庭院、打量着那些线条，

高度与宽幅化作坚实的地基和砖瓦，

在不可忽视的细节里我找到了

那条我曾欢快行走过的小路

那条路旁曾经空旷，在草被割清以后

便生长出了一幢一模一样的房屋……

是的，还有更多的房屋是我没见过的，

况且，他也尚未来得及全部画出。

他只留下几本厚厚的建筑业书籍，

重得像古旧的花岗石。

就这些书了——

霉斑点缀，如远古生物的遗痕，不动声色，

还有更多图纸夹在其中，折叠、边缘参差。

那时我全看不懂，也不知晓怀念的价值，

未把它们一起珍藏起来，未满怀一种爱。

那些旧书怕是没有再版的可能，图书馆里

估计也不再存有副本。

理由是：那些已被他翻过几十年的书，

当它们被我发现时，已经

又十几年过去了。

我曾打开一叠并非画给我的建筑图纸

有一些钢笔字经过怎样的讨论和琢磨

也不知道它们在说明什么、总结什么。

我只知道，我一次次地认出他的名字，

那些不再被任何大脑牢记冷暖和动情瞬间

的信件，也夹在其中；而从字堆里倒出的

几张老相片，褪色模糊，大多黏连在一起

构成无人指认的青春

——是他的岁月。

既然这样，母亲淡淡地说：

把它们都燃了吧。

我注视着那场火化。

在光芒之中，

他乘坐着最后一缕余温，飘走了。

Anzo 20211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