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


乌鸦,住在屋脊上的悲观主义者,和落日为邻。,
薄粥养活他,星辰养活他,
把挨饿当作修行,受难,赎罪。
他是保守党,反对派。
酒鬼,疯子,二流子,做法事的假道士。
乡村巫师,更夫,祝枝山。
他分饰多角,自吹自擂一出蹩脚的淮扬戏。
屋脊作为旧时代的折痕而黝黑。这是他无畏的旧戏台,
也是生锈的旧戒尺——
把柳条拂动的物都叫做“善”;
朝着木塔的一面都叫做“阳”;
他唤作“虚”的,不外乎天井,草垛,翠竹,风水林。
他小小的身体敢与整个夜色抗衡。
毕其一生跨不出漆黑,没日没夜地与自己较量。
吸收涌来的黑色,
拼命朝身体里塞,直到从眼眶溢出。
我难以剖开它,如同难以劈开黑夜。
我猜想胃中的薄粥是黑色的,
喂饱过他的烂掉的景物是黑色的。
在耸起的屋脊上,他眺望逝去的队伍,幻想着队伍突然折返。
他看见村庄消逝的部分,被省略的部分。
却无视增加的部分。
他看见油菜花泛滥补丁越来越大,
看见桃树放浪形骸的中年,鳏寡的老年。
看见远方的挖掘机。
看见瓦刀猛击砖头。
他跪在屋脊上,独自扛着一场噩耗的大雪。
他常常跪向屋脊下匍匐的树:
银杏,枇杷,梨树,枣树,柿子树。
一小块夜幕当作声带,
嗓子里总倒栽着一排水杉。
喜报念起来像悼词。上学路上的少先队员们朝他吐唾沫——
呸,乌鸦嘴。
凌晨,他粗声粗气的短叫滚下屋檐,
村庄倏地浮起三尺。
灶膛里噼啪的柴火,祖母的轻咳,木座钟的嘀嘀嗒嗒,
这些声音在窗台越调越稠。
它们是村庄的咒语,
每天使涣散的柳树更涣散,
把绷紧的事物又拧紧一圈。
七点,他开始吹口哨,仿佛要修缮一个旧时代。
挑水的田二,小心地把井水汲上枝头。
瓦匠姚大在三寸柳条上扫出一块平地。
十二点,卷起绿荫午睡,接连拧开村庄所有的声音。
下午,乌鸦变成乡村巫师,佝着腰的小脚奶奶。
她擅用桑树影占卜,预言明天田埂上猛嗅鼻子归来的黄花狗,
三只,还是两只。
她指着枯荷说是呆立的披发女鬼。
她反复唠叨,油灯下忌剪指甲,
别偷窥野庄废弃的老房子,不许惊扰四个无头的人打麻将。
她对着大半碗温水念念有词,然后令鱼刺卡了喉咙的顽童一口喝下。
或者,画符,烧灰,冲水喝,治偏头疼。
拿尚有余温,拨柴禾的烧火棒,医腰扭伤。
她捏几把就让老母鸡折断的伤腿伸直。
有时候还用毛边纸蒙住空碗,盛上清冽的井水,
趁着余晖,数一数满脸恍惚的寡妇有几条魂魄。
半夜。脱下漆黑的羽毛,
他就是那喝薄粥口无遮拦的坏孩子,只上过两年学,
那袒胸酣睡树下被婶娘们骂“杀头”的光棍醉汉,
那邻村把坩埚煮得怨气沸腾的补锅匠,
那敌视拖拉机、铁犁、化肥的老生产队长。
夜色里埋得最深的人,黎明的河水一照,又变回原来的样子。
凌晨我反复地撕破夜色,
踉跄而出却还是绷得紧紧的自己。
我也曾反复地写他,
假想有一天他冲到案头,与我推敲烂掉和省略的迥然不同。


作者
蓝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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