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

茶味渐浓。如此沉静的下午何其罕有，

不必忧心小偷会不会失业。只顾对饮。

家乡那时也置之脑后。因为回不去了，

自从我们在南山下重新觅得清寂的归宿。

山林今夏已到过数次，徒步去找山泉。

鸟鸣声声，声声。最好再多些竹影。

光阴在涟漪中纵情摇晃。无知无觉，

倏然又是半晌。可怜那痴情的人儿啊！

漫天还有流云，还有残霞。风来时，

更带来一团烘热。酷暑可不怎么浪漫。

焦灼何用？燥动何用？稍稍就老实点，

枯睡在梦里，自会有一场青蛙的合唱。

慢慢地，黎明就从又一个深夜中醒来。

世界仿佛变得格外新奇，诱人窥探。

隐秘的往事一一都被藏入了洞穴里。

无人可以抵临那片桃源，空旷的圣地。

但嗥叫声却可以传得更远。愤怒之焰，

有时竟能点燃整个荒丘。但值得吗？

灵魂间的浓烟无论是否已一点点散尽，

人们都还骄傲地活着。生活还将继续。

所以，珍存这些汗珠吧。炎夏的赠品，

赐予每一位热衷赤裸的勇士。这些珍珠。

在浸湿了的前襟上流淌着，每时每刻，

不再忸怩地闪躲，而是汹涌地喷泻。

好吧诡异之夏，请绽放盛妆的鲜花呵，

请收留孤独的心。所有罪恶都请赦免。

我们心中的魔鬼任其漂泊，好吧，好吧。

我们栽下的荒诞之树，不必再靠近它。

欲火更变得滚烫。蒸笼里的无限煎熬，

将每一寸郁闷都孕育得灿烂至极了。

太阳如此雄心勃勃！欲照彻大寒之体、

大悲之人。欲将斑斑污迹化作点点光明。

也许阴影真的消泯了。仇恨被镂刻，

精致如腕间的纹身。而诅咒都堪玩味。

谁都无法辨清谁的影子。恍惚的场面，

令一切追寻都显得盲目。乖乖蜗居吧。

初伏、中伏、末伏……漫漫之长征，

滚滚之炽浪。城市也仍在无言中膨胀。

这炙烤千年不遇——生命因此荣耀；

这是古国遗下的炭火——生生而不息。

城门洞开，迎候茫茫过客与萧萧马鸣。

此番恢宏场景恍如幻境，催人泪下。

激情飞涨的时代，旌旗飘曳的时代，

我们始终高烧难退。似还要烧到迷醉。

哦，开放的城池已经陷落。被一丛云，

被一场疯疯驶来的骤雨。无人预料。

暴晒多日还不及一次浇灌更爽利更过瘾。

雨具早都弃用了。任何戒备都已过时。

城垛上射下的再不是冷箭，而是注视。

深深凝眸，只为了窥见哪里才是归途。

虽然祈祷过上天，我们终于仍是孤儿，

被弃养在繁华的灯影下，不知所踪。

流丽光景，年华并不因被虚度而萧瑟，

反而更其奢靡起来。苦夏别具甜蜜。

太多猩红的理想都正莫名地实现着……

某时，某刻，某个人爱上了爱情本身。

即使那是天大的玩笑——捉弄一只猫，

或是欺骗一个同样无辜的人。真可笑！

而每日还在上演的哑剧里，每番烦热，

也还印证了一个真理：微笑是微毒的。

人无须尽情敞露。每一副身躯之上，

各有一具蝉蜕。面具总是会派上用场。

长途漫漫，漫漫。我们自备了袈裟，

去渡各自的深海。欲壑一直未能填平。

但时代真的变了。有人匆匆老去，

急急热望着下一次轮回。重新托生。

有人衣衫飞扬，向往着更热辣的生活。

那时所有人停步下来，懵然间对望。

那时，一切谜底全部都无关紧要了。

大街上，女孩们挥舞着乌亮的腋毛。

灼目的光，刺得后脊一阵灼痛。她呢？

她呢！有没有告诉她那思念会杀了人！

嚯，此地不宜久留。那熟稔的气味，

会加重心底的雾霾。尽管四处是艳阳。

绕道别处。从一条小巷的尾巴上逃走，

那里至少有茂密的树荫。有一排老屋。

男人该出场了。肿胀欲裂的身体里，

一团烈焰熊熊涌动。他早就准备好了。

不是决斗，而是绝情！暴怒的眉宇，

已缭乱为一蓬杂草。快拦住那只猩猩！

莽撞毫无意义。当热血枉自决堤如潮，

最好的冲动是坐下——在花蕊旁坐下。

静若处子，噤若寒蝉。稍息一二分钟，

散散颅间的暑气。更勿妄动了肝火。

最好蹑手蹑脚，轻轻掠过。神也不知，

鬼也不觉。虽不曾销魂却也乐得迷心。

暑假，都只顾这般逍遥了、堕落了……

却无暇再去取经。我们毕竟还是俗人。

七八月份，纷纷熟透的脑袋都如瓜果。

每人深藏智慧，也带着各自难掩的体味。

好吧，臭味；好吧，异香扑鼻的凤蝶。

我们并不有罪，仅仅是贪恋了一点旧事。

浸渍其中，纵使干渴也不忘了呼一口气。

追忆能让渐渐发馊的昨天变得更有趣。

还有恋人的照片也貌似沤烂了。名字，

也化作了一些凌乱的笔画。任时间拼合。

她是谁？他是谁？——人们终究会懂得：

那只是一册书，印错了页码的神奇的书。

不必追问，不必回答。连想象也不必有。

在它模糊的扉页上，连誓言也是虚构的。

一瞬间，冰糕融化了，人也一个个融化。

一簇簇暖流是真实的，来自于一碗羹。

寂寞时，欢娱时，吃饭皆是至大的宗教。

教人惋惜每一粒遗落的米。心怀慈悲。

同样，慌忙的人也令人同情。越匆匆，

越无知所措。何妨放慢脚步，再慢……

起码不会再错过荷花了。湖畔漫行，

禁不住都会向垂柳致敬。多帅的卫士！

仿佛又将邂逅那一张张红颜。眨着眼，

泛着腮红，闪烁着发髻上的点点晶蓝。

我们重新回到起点。初心刚刚萌了芽，

也竟不怕错失。单纯得如一次暗恋。

世事骤停于此刻、此刻。一时喑哑着，

即使钟楼也保持沉默。不再喧哗聒噪。

尽管我们胆小如昔，却有了新的皈依，

无所谓“有为”还是“无为”。碌碌而已。

躬身做回自己——有傲骨而少些戾气。

一声长啸，回馈苍天，也一并赠与自己。

夏收之日，我们剃尽额顶羞涩的乱发。

茫茫望向远山，并不知晓已离开了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