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尔达

浦尔达一定令你迷惑

令你突然离开自己的帐篷

来到街道上

想寻找那个女子

你不问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如此

想向她买一片绿色肥厚的叶子

一滴水珠

它可以在绿色中睡着

它当然也可以在充满金黄色花香的阳光中睡着

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条花斑大狗为此吠叫了一个春天

这一定就是你来到浦尔达并为之迷惑的原因

这个水城一度长满植物

在西北的天上

有一个叫浦尔达的小镇

但是你找不到了

真的你找不到了

你坐在一块路过的石头上大哭

让它替你委曲

替你开放一些坚硬而又柔软的感触

在那个悠长悠长的过道里

怎么会在那个早晨有那么多人那么多肩膀

你独自行走

独自站立在空旷中

你看见的一切并不是你所能相信的

真的是这样

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你怀念起这一切来神情寥落而坚定

像谈论天上的一朵白云

那最后一个夜晚

你想到第二天就要离开你的内心如此地不安啊

它仿佛茫茫没有尽头

没有尽头的荡漾着的浦尔达

绿色的浦尔达

那一团那一束那一汪唯一的绿色

那些迁徙的仙人掌们在水面上窃窃私语

这些话你在水底永远也听不到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那么你就守着那个神秘的盒子吧

你要守着它不要打开

都那么久了，过去了

不要再打开

那些搬动花花草草的工人们都想不起来了

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向你摇头

一遍又一遍

他们问那片叶子的名字

他们甚至想伸手替你擦去一些眼泪

但是他们看看自己的手，看到手很粗糙

他们就只能很窘地看着你哭

他们找不回那个“绿”

传说中的仙人掌

在水底疯长出来，随着水面升高

够得着雨水织成的天花板

这才是名不虚传的浦尔达

阳光不是这里的主宰，它是一个漂流的人

在傍晚和黎明时分感到疲惫不堪

在旅店里就着葡萄干

喝西北的含着风沙的闷酒

没来由地就感动

就把对你的怜惜吐到了你的裙子上

II

所有的秘密

都在这个盒子里

四四方方

金色的小锁

前生在水的最深处

脚步声纷至沓来

响成一片

在那个悠长悠长夏天的过道里

充满了低灰度的荫凉

脚步声无法打破寂静

那一刻就是这样

如此寂静

她和我是怎么开始那一场对视的

那么遥远

从过道的这一头到那一头

我甚至能看清她惊愕的眼神

鼻翼微微翕动

她一动不动

她在想什么

甚至那些搬花木的工人从她身边匆匆走过也不能打断

她站在过道的中央

神情专注

就是这样我记得了她

比那条我经过的过道还要悠长

浦尔达的春天没有尽头

白天也一样

黑夜总是漫长

这就是舒缓生长着的浦尔达

再向西走

就到了沙漠

我从哪里来

是谁把我送到这片沙漠的边缘

我只要倒下

就够着了浦尔达的绿洲

不断涌流的水

清泉，那些仙人掌就是这样变得肥厚鲜绿

高过巨大的芦苇

有一天晚上一条响尾蛇伏在我的脚下

我紧张极了

一眨不眨低头盯着它

它蠕动着身体把自己埋进沙子露出头在外面

注视着沙漠的深处

我甚至不敢呼吸我紧张极了

差点昏厥过去

我想起那只很年轻的土拨鼠

它常常来绿洲边上寻找细嫩的青草

逗留很久

它今天会不会来

但愿它不要来

但愿它感冒了

它应该感冒的，或者沙堆把它的窝门给堵上了

前天刮那么大的风

那么大的沙尘暴

它一定会一边急急地往家里跑一边打了几个很响的喷嚏

可这条响尾蛇，我可从未见过它

我紧张极了

真的，我想等天亮

等天亮这条蛇就该走了

噢，我有点透不过气来

甚至流不出汗

天还不亮

我终于支持不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还是黑的

那条蛇不见了

我看了看周围

没有血迹，没有凌乱

这一天终于过去了

又一个白天过去了

我肯定是真的累了

从来没有睡得这么久

如果不是看见天空的西边隐隐透出更多的光亮

我都不敢相信

感谢神

我想一定是那时为土拨鼠作的祈祷起了作用

它一定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沙漠中所有的小生灵

我喜欢它们的善良

从不贪婪

后来我的精神在那个晚上真好啊

腰也挺得特别直

东面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

我扭头望过去

看见一双明亮的眼睛

如果不是因为疲倦、伤感

那双眼睛一定会更明亮

明亮的东西在黑夜里总是一眼就看得到

并且很难忘记

她的身材在天空的背景里是黑色的

不高，她像在寻找什么

焦急地走动

又站住

我听见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西北口音

有些面熟，其实我看不清她的脸

但是那双眼睛还有她叹出的那口长气

我怎么会那么熟悉

III

噢我知道她了

浦尔达城里的人多半都知道她了

她在街上逢人就打听绿

浦尔达满城都是绿

这个沙漠中天上唯一的水城

她说那都不是她要找的

她说自己甚至住不起最廉价的旅店

带了一个简易的旅行帐篷

在小镇边上住了很久

她后来也不向人打听了

每天早出晚归

人们常常可以在她那双已经脏得没有颜色的旅游鞋里发现各种各样的

草叶和种籽，混着沙子

前几天两个孩子（其中一个我认识，叫卡里）打打闹闹从这过

还说起她来

那个好奇怪的姐姐……

“她嘴里总是自言自语

念叨着一个悠长悠长的过道

我好奇怪地坐在她旁边的小板凳上看了她半天

她突然就冲我笑了笑

给了我一颗糖

我一下子就喜欢上她了

这个姐姐真好

你说我可不可以娶她？

让我妈去向她提亲

我妈有一个宝贝盒子

四方四方

镶金边

有一把金色的小锁

里面装着一对水晶坠子

坠子你知道吧

不知道

就是那个可以挂在耳朵上晃晃悠悠的

像个小铃铛

不响的

不响的

就那个样子

我妈说她要留着那个东西给我当彩礼

给我娶个好媳妇

我妈一定会喜欢她的

这个姐姐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讨人喜欢的汉人姐姐

喂，你觉得她好不好

……”

嗯，一定有些什么

一定有些什么在瞒着我

一定有些什么在我根须伸展的地方

那里突然变得空旷

于是水都涌了进来

清凉无比

是浦尔达的地底下，最深的地方

那个悠长悠长的过道怎会如此牵动我

我突然想起来了

那个夏天

那个夏天我一直呆在一个荫凉的地方

中空的墙壁

有时特别特别安静

那些水磨大理石的花纹会突然像水藻一样漂浮起来

有时会有一群一群年轻的女孩男孩背着书包

急匆匆地走过去

水藻都静止了

象安眠的精灵

可是我难道不是一直生长在这里

生长在浦尔达

我揉揉眼睛，这不是梦

那个悠长悠长的过道突然包围了我

那个站在过道另一头神情惊愕的姑娘

那些高大粗壮搬花木的工人

还有一盆打碎的盆景

敞口的浅白色陶罐

六个字还没有到期的咒语

在那个小盒子里头

那对水晶坠子

水晶坠子是解开咒语的钥匙

它和我一起来了浦尔达

是啊

一定是这样

我真幸福

来到了浦尔达

其实这样挺好啊

六个字的咒语

要不是这样我不会认识那些戴毡帽的哈萨克人

沙漠里的生灵

土拨鼠和一只棕黄色的短毛野兔

还有一次我居然见到一匹野马

停下来

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哒哒哒地绕着我转圈

漫不经心撕了半片叶子嚼了几口

它弄疼了我

可我还是很想念它

我为什么要离开浦尔达

我情愿并且喜欢这样

可是那个姑娘

她不能一直滞留在这，滞留在天上

我……喂，卡里

卡里，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