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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打字员今年二十六岁,
大学毕业四年后换了很多工作,
当过图书管理员,卖过机票,发过传单,
现在是家公司办公室里的秘书,
此刻正在会议室里旁听一场
据说是他们每年最重要的集体会议。
那是个年会,在南方的
一家花园酒店里举行,蓝色的室外泳池
以喷泉的声音在窗外弹奏着
椰子树下流淌的钢琴曲,浮荡着
他们这场会议的小舟。在
总裁演讲一年的总结和计划之前,
公司中层们在小屋里分组汇报他们的业绩。
收成不错的一年。这是预料中的。
但既然失败是成功的母亲,那么成功
就会是失败的父亲而值得警惕,
因此会议依然需要一种严肃性,需要
一个仪式用噼里啪啦的声音
让每一个麦克风显得重要而神奇。
他就被安排在这里当打字员,
而他的同事则在那里递话筒。显然,
大家都说打字员的工作更加重要,
因为它能够接触到公司的机密——尽管
递话筒的年轻女孩也能听见,
但只有在电脑跳动的键盘中,机密
才能从耳朵里进入眼睛,
然后以文字的形象被人记住。
被他记住了,那些数字——他们称之为业绩;
那些方法——他们称之为策略;
那些忠心——他们称之为保证;
那些安排——他们称之为闭环。他
一五一十地记下了这些,十根手指飞舞
像在弹钢琴,但他只是个农民的儿子,
没碰过任何名贵的乐器,还因为
插过秧而手指短粗,因为挑担
以及吃得太差而身材矮小,在所有
名贵面前都是不合时宜的乡巴佬。
开完会还要修改错字——哦,全是错字;
还要标注重点——仿佛有重点;
还要提炼标题——就像那是篇有深度的新闻;
还要加注图表——就像那是份国家报告。
是的,所有的组织都在模仿国家的组织,
家法、手册、章程、企业文化,
但国家又把自己比喻为家庭,而让
每个公司的所有者沉浸在若有若无的激情中。
会议里坐满了干部,
所有干部都在八卦他们的老板,
他的私生活被称为消防事业,但他
只有一个妻子和两个儿子,
这实际上已经违反了从前的规定。老板
违反了国家规定,而干部们
违反的是公司的规定,但到了
老板的儿子做完报告之后的晚宴中,
所有的干部又都会在老板
施舍的祝酒过程中攀比着哭泣——
看谁哭得更加真诚,谁在
老板筚路蓝缕的创业之初就跟着他
变成了创业的元老,但又没有成为股东,
因此格外地忠心耿耿,就像是
《红楼梦》里的焦大,拥有了
批评老板儿子的权力但却坐在了矮凳上。
他们在哭,眼睛肿得像颗桃子,而桃子
像母猪生产后的乳头。秘书变成了摄影师
记下了他们哭泣的表情,又用脑子
记住他们哭泣的内容。筚路蓝缕这个词
他经常用,比乘风破浪这个词用得还多,
超过了披荆斩棘。每到一年的终了,
总裁身边的副总裁,秘书的领导的
领导就会给他安排一篇回顾历史的文章,
训练他使用成语的能力。
他因为声称自己是个作家而获得了
这个职位,又为这个职位
背诵了更多的古代诗词,当然还有现代的,
比如毛主席诗词,雄关漫道……
他的工作因为这样的文章而变得重要,
让他也因此显得重要,
因此他能够以采访的名义出差
到外省的分公司里见到
那些被称为诸侯的干部,他的前辈们
一个个胖得顶着将军肚,也跟他一样
都是农民的儿子,不会弹钢琴或者
任何高贵的乐器,但却喜欢在KTV的包间里
高歌一曲或者无数曲,搂着
一个小姐从来不是他的妻子。呵!
他感到憎恶,但同样羡慕他们的金钱
能够经常出入洗脚屋被人揉搓的幸福。
但这些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他获得了闲暇,获得了一张免费的机票
让他吃到地方特产以后,还能
在旅游中感受那种诗歌中的孤独。
当他背着公司的单反相机,穿着皮鞋
和衬衣游荡在群山中的时候,
他会在危崖前留下自己的照片,其神态
就像他自己也是个重要的人物,
那样扬着脸,迎着阳光,对着一株
经冬的松树和想象中的积雪,
展露的微笑是个迷梦。但现在
他还在打字,他的领导正在发言,也许
耳朵里会有一个余光
注视他在电脑上的声音,而他穿着
黑色的西服,戴着黑框的眼镜,
系着一条别扭的领带,
低着脑袋表演了他的沉浸。他在认真倾听,
他在完成自己的使命而不是在工作
——那比工作更多了一种激情
以及热爱,就像他那么热爱他的上司,
上司的上司,以及最上面的公司。
但使命完成后他就会删除
这些机密。年轻人
无师自通地掌握了这些被视为
潜规则的规则,也许再过几年,他
也能到会议室的长桌前发言,用爱心
指导另一个比他更年轻的男孩或者女孩
熟练地掌握这一切,并给他一些出差的
机会,让他能在旅游中
感恩他获得的一切,同时又在
忠诚中期待得到更多的
工资、职位和报销的机会,用金钱
购买咖啡洗净脸上的农民的斑点,
在城市中站稳脚跟然后说
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自然得
就像这一切都是自然的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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