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兵符之前

信陵君·如姬

他脸上肌肉毫无动作,当一只像月光
 纤细苍白的手把低垂的帷幕搴开——
环佩声如同水滴断续,稀薄的香气在
 他脸上吹送,还似弃在篋中被忘的
残花;于是他突然觉出那女子的来临,
 然而他的脚依旧无节奏的敲着地,
仿佛不耐,同时也不立起向那人致敬——
 室内是暗的,空气比平常更加燥热,
半边脸在黄昏的微明里,靠窗户坐着
 每一条线纹都像用利刃凿琢而出。
她不禁战抖:看他这样子年青而寒冷,
 寒冷而平滑使人不可抑止的想起
鞘里一柄剑,闪着目不能捕捉的光辉,
 死寂的卧着,却又如蕴着无限动力,
直到它几乎飞跃想渴饮仇血的一点——
 外人看来竟然是一片古旧的铁。
这样他坐着,追想起缘饰以涕泪的故事:
 如何她稚弱的眼必须忍受她父亲
宛转刀下的景象——到现在她已经能够
 以小指挥动魏王作任何她要的事,
然而仇人竟如旧不坠入报复后的网罟
 并且——公子能替她效这一点小劳吗?
她愿意抛去生命,地位和,老实说,一切。
 她并不是像其他扬眉巧笑的女人,
她只要达到目的。

       这时他抬起头来向
她脸上望,她觉得两眉间和两颊上
似乎有千万森林延驰着红舌的火焰。
 他清亮的黑眼睛一下把全室笼罩,
使她即时使想撒谎都没有能容身之地。
 指爪像陷入掌中,他以疲倦的声音
展开在她的面前他心里打算的行动——
 迎头击回秦国像山涛直落的斗士
(“像秋风追逐叶子”他带点悲哀的说道:)
 保存另一个强国,劫过一大批军队……
计划越来越庞大,像积木越累积越高
“而这一切只等候你伸出你的手来”
她依言作了,然后羞涩的又缩回袖中
 视若无睹,他继续解释给她听:如何
历史上许多篇页,喷满了英雄的血液,
 献出给光荣,只在她点头应许当中:
如此做,你不只是践行了长久的誓言,
为我尽力,同时是给千万良善援手。
“怎么样?”
   她不言语,暂时被这新的知识
击昏,如何在狂风与急驰的险流中
才有真实的生命。她裹在锦绣里,真想
 把一生只换一天,像他这样的一天,
获得他冷的态度,不变在一切变换中——
 当他正默计粮秣,兵将与行军路程,
他听见她的高呼:“你已打算好一切了,
但是你永未想到你自己,你还年青,
这样疯狂的行动会剥去你的生命的……”
 立起来,仿佛初次听见“生命”这名辞,
他说:“不会的,我是对生命不在乎的人,
 生命,你越不在乎,它越绑着不肯走。”
这时内心的压抑突然松弛了,让路给
 自由涌出的眼泪。她投身在长榻上
哭泣,并没有理由,两肩抽动着,尽情的
 哭泣但伸手给他,作为最后的允诺。
一句话不说,立刻转过身来,像高崖上
 变向的狂风,他向室外走去,但心里
胜利与成功之感似罩上一天的云霾;
 尽管他并不了解,并不,直到最后来
蛛丝蔓绕着兵书,他口中醉醉呓着,把头
 枕在妇人温暖的膝上时,才像闪电
照彻他脑中,那人长跽在柔软的席褥上
 悲恸的光景,就像失去一生的依倚。
唯有在那时,唯有在极少同样的时间,
 他才亲切的觉到那些泪何其可贵。


作者
吴兴华

来源

演古事四篇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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