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夫差女小玉

他们俩相遇在大江日夜的流声

沉落的地方。列宿刚依次的出现，

而一痕愁月弯弯的与其说射光，

还不如说想把放出的光辉敛回。

从原野的雾里，从充斥林木崖谷

无定的微语中涌出，如一朵白莲

点亮了四围的黑暗，已死去的她。

在他脑子里频频敲击着的思想，

邻近于恐怖，却更似邻近于失望：

或许是他的眼睛这一次骗了他，

迷濛的泪水与野祭烧余的灰烬

使他不能够看真切；或许是（他把

手紧抓胸膛，好像要将衣服撕裂，）

或许死亡并不是，如他所梦想的，

一切生命的最高点，完满的终结…

那甘美的悲伤，当他初听到噩耗，

淹没他周身，如海浪淹没了船舶，

于今全似乎是虚假——她依然存在，

只好像比以前更小，更纤瘦一点，

她依然存在，只要他伸出手臂去，

就可以触到她。

然而又好像来的

不是昔日在高窗上以珠兰自饰

鬓发的好女子，不是跟随着其他

沉重衣裳的妇人们出现在城头

农桑丰茂的吴国里唯一的花朵。

昔日如一盏玻璃器只盛着阳光

与若有若无的清水，只是嫣红和

雪白，不沾染知识和经验的污泥；

今天她却像长大了，不可言喻的

长大了，因为她已穿过一度死亡。

那曾绞痛她心怀的热情，如今只

轻卧在表面，如一层薄薄的尘土。

于是他吻她，而了解这一切，一切，

她的唇虽冷，她的心依然在搏动。

片刻在生人臂弯里，她恻然追念

如何地下的长夜像没有时间性。

同时她感谢死亡，把她从人世的

欲念牵挂解脱了，回到他本来的

纯净中，给爱情以最自由的领土。

渐渐的生命燃起在她的脉管中，

如帆篷因感到辽远的风而战栗。

她立起，吴越的战事，父王的暴虐，

小的悲欢都引退了，糊涂而羞怯，

消隐在背景里，让路给初次完成，

凝固而沉重（假手于死亡）的爱情。

这时她失去了腼腆、他、他的疑惧，

仍如旧日她肌体半快意的颤抖，

回转身，当一阵狂风挟带着死叶

霉烂的气息扑灭了摇摇的红蜡。

她走在前面，如久病不稳的脚步，

小心的躲避着每一方白的月色，

收集起长裾，斜抛在半裸的肩上。

他跟在后面，拉着她一只柔滑的

手掌，低着头像不识暗中的路径。

远处大江声，狗吠着山下的行旅，

繁星俯视着姑苏的高台与殿宇，

坟墓缓缓的张开他石头的牙颚，

吞食下他俩，只余下蜡泪和残灰。

附注：常沂灵鬼志，吴王夫差小女曰玉，年十八。童子韩重，年十九。玉悦之，私交音信，许为之妻。重学于齐鲁之间，属其父母使求婚。王怒不与。玉结气死，葬阊门外。三年重往问其父母。父母曰：大王怒，玉结气死，已葬矣。重哭泣哀恸，具牲币往吊。玉从墓侧形见，谓重曰：昔尔行之后，令二亲从王相求，庶必克遂大愿，不图别后遭命奈何？玉左顾宛颈而歌曰，南山有鸟，北山张罗，志欲从君，谗言孔多，悲结生疾，没命黄垆，命之不造，冤如之何？羽族之长，名为凤凰，一日失雄，三年感伤。虽有众鸟，不为匹双，故见鄙姿，逢君辉光，身远心近，何当暂忘？歌毕歔欷涕流不能自胜。要重还冢，重曰：死生异道，惧有尤愆，不敢承命。玉曰：死生异路，吾亦知之。然今一别，永无后期。子将畏我为鬼而祸子乎？诚欲所奉，宁不相信？重感其言，送之还冢。玉与之饮宴三日之夜，尽夫妇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