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工人村

1

入冬的、阴糜的晨风，吹过八月新建的

站前空地。工人早已去往另一个工地

他们曾背着秋日的老虎，用流汗的气锤

将石板敲定。他们影子里俯蜷的姿势

曾被旅行箱一次一次洞穿。

回到这元月，便是冬泳者冒然入水

我正走进并未久远的往事。步出

沈阳北站，心脏便紧缩，恍若

夜行人竖起寒冬的衣领，而地下铁的入口

在何处敞开？

2

先于我，记忆中的那个影子跃离了地铁二号线，

他是没有面孔的小二郎，他等在铁西广场，等

误闯旧日的我；他哈出的雾气散得缓慢，跌宕着

升腾，仿佛默片时代的银幕：画面里，先是他

看我正骑车从兴工街拐入建设大路，刹停在

雪花啤酒厂的遗迹前，前夜里，擎起铁球的大车

碾过工业区的春晓；下个镜头，你看我望着

拾荒人往复于荒墟之上，以铁在瓦砾间探铁……

记忆中的那个影子终于近乎中年，他熄灭

一支黄金叶，他寡言的口舌正为旧日子的消逝

发炎。他引领我走向公交站的新址，惶惑的

方向感在代谢后的水泥林子里歧义丛生。

3

264路公交车依旧漫长而拥挤，人们的脸

暗下来的车厢中被手中的云端照亮。车窗起雾

翻涌着保工街七马路、肇工街十马路，缓缓

下沉的公交车又在重工南街浮出。沿途

工人村的红房子早已拆除，新的楼群间

那个影子辨识着我曾在共用的盥洗室

谎称腹部有恙，把窄门久久紧锁，任你着急。

我们各自的母亲在共用的厨房骂着坏天气

有些词你也听不清，它们总被剁鸡架的声音打碎。

而你，还未善饮。还未患上皮肤病，还未坐通勤

在机床厂与家庭之间往返。你再次变小了，挣脱中年

幻想起内陆的海豚，招呼我骑上你的虚构，提前

五站就下车。“去河边吧！”你招呼我，你的影身

镜子般与我相对。

4

坐一会儿或更久，多么好的地点

你邀我看水看对岸的疏林，继而

你用突然消失的方式留我独自面对

枯水期的浑河与失灵的扁舟。

水边的衰草像是面朝城北降下的半旗

一些黑暗正被排出，滚入提前点灯的

污水处理厂。

不南飞的倦鸟收起翅膀，等在

垂钓者歇竿的岸边。我仍在寻找你

正如你搜我的藏身地。

沿着晚街上起雾的记忆，曾经的你

笨拙起舞，舞成一团微火，照亮了

此起彼伏的影子——

走着回家，在影子的念白中取暖。